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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 Vol. 37 >Issue 6: 1425 - 1439

DOI: https://doi.org/10.31497/zrzyxb.20220604

高质量发展的理论与方法

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逻辑及其范式探新——兼论长三角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

  • 黄剑锋 , 1, 2 ,
  • 陈明星 3, 4 ,
  • 陆林 , 2
展开
  • 1.南京大学经济学院,南京 210093
  • 2.安徽师范大学地理与旅游学院,芜湖 241002
  • 3.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可持续发展分析与模拟重点实验室,北京 100101
  • 4.中国科学院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北京 100049
陆林（1962- ）,男,安徽芜湖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人文地理、旅游管理。E-mail:

黄剑锋（1982- ）,男,安徽宣城人,在站博士后,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城镇化与空间生产、旅游地治理。E-mail:

收稿日期: 2021-07-05

  修回日期: 2021-11-14

  网络出版日期: 2022-08-28

基金资助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1930644)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1822104)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1401153)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9YJCZH060)

收起

The new logic and paradigm of space emergence in regional integration: Inspiration for the complex space governance of the Yangtze River Delta

  • HUANG Jian-feng , 1, 2 ,
  • CHEN Ming-xing 3, 4 ,
  • LU Lin , 2
Expand
  • 1. School of Economic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 2. School of Geography and Tourism,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2, Anhui, China
  • 3. Key Laboratory of Regional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Modeling, Institute of Geographic Sciences and Natural Resources Research, CAS, Beijing 100101, China
  • 4. College of Resource and Environment,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Beijing 100049, China

Received date: 2021-07-05

  Revised date: 2021-11-14

  Online published: 2022-08-28

Fold

摘要

复杂空间的涌现为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及国家战略实施提供了重要理论视角。运用文献调研、逻辑推导、归纳总结等方法探究了区域一体化空间演化的涌现逻辑及其研究范式,探讨了长三角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研究表明：（1）区域一体化具有异质性组分、适应性交互、多尺度嵌套、非线性动态、自组织演化等空间复杂性特征及空间涌现本质;（2）基于空间涌现的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范式拓展包括强化空间涌现思维,建立水平—垂直—历时的分析框架,以结构—过程耦合路径揭示空间涌现动态,注重多元数据和方法手段的集成;（3）应以复杂性治理及协同性治理、试探性治理为思路,从治理主体、对象、构型、工具、效能等方面探索长三角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策略。

关键词： 区域一体化; 空间涌现; 空间演化; 空间治理; 复杂性科学; 长三角

本文引用格式

黄剑锋 , 陈明星 , 陆林 . 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逻辑及其范式探新——兼论长三角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J]. 自然资源学报, 2022 , 37(6) : 1425 -1439 . DOI: 10.31497/zrzyxb.20220604

Abstract

The implementation of major regional development strategies such as the integrated regional development in the Yangtze River Delta requires the support of the theoretical research on the systematicness and complexity of regional space. Complexity science and its emergence thinking are of great value to regional integration research, but it is difficult for the existing research to meet the needs of practical development and theoretical innovation. By using the methods of literature research, logical derivation, induction and summary and so on, based on the review of complexity research theory in geospatial space field, guided by complex adaptive system theory 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lex system emergence,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space-emergence logic and research paradigm of space evolution of regional integration and discusses the complex space governance of integrated regional development in the Yangtze River Delta following the clue of "theoretical logic-research paradigm-practice enlightenment". The results show that: (1) The regional integration can be conceptualized as a complex adaptive system, which is characterized by space complexity such as heterogeneous components, adaptive interaction, multi-scale nesting, nonlinear dynamics and self-organizing evolution with the essential attribute of space emergence. (2) The exploration of new space-emergence logic gives birth to the exploration of new research paradigm of integrated regional space, that is, to regard space emergence as the new logic and new thinking of integrated regional space research, to study space emergence mechanism with the horizontal-vertical-diachronical framework, to reveal space emergence and evolution dynamics by structure-process coupling path, and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integration of multiple data and methods. (3) Taking comprehensive governance as the general guidelines, we should conduct concrete strategies, from the aspects of governance subject, object, structure, tool and efficiency, to improve the spatial governance level on the target of the high-quality integrated development in the Yangtze River Delta.

Key words： regional integration; space emergence; space evolution; space governance; complexity science; Yangtze River Delta

地理国情是国家战略制定与实施的重要基础[1]。面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优化区域发展和国土空间开发保护格局是面向现代化的重大理论和现实课题,加快长三角等区域一体化对于构建新发展格局、推动高质量发展具有重要意义[2⇓⇓-5]。与此同时,区域一体化空间呈现一系列新变化,空间元素从资源要素驱动转向生产要素、科技创新、互联互通等融合重塑,空间结构从城市间竞争合作转向城市区域重组,空间尺度从全球与地方推绎转向全球、区域、地方多维交织,空间功能从地理场域转向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动能策源。这些变化表现出区域一体化新型地域空间的系统性、复杂性、涌现性[4],区域一体化的重点不在于空间单元的简单加和,而在于新战略、新技术、新业态、新模式等催生的复杂空间重构。如何推动“1+1>2”的区域融合与效率优化[4,6],实现区域整体空间效应的涌现,成为区域空间研究中尚待破解的难题。传统的空间思维与模型难以很好地解释上述复杂空间现象,迫切需要从复杂性视角审视区域空间,创新研究范式[7,8]。
作为系统科学发展的新阶段,复杂性科学发端于自然科学,后在社会科学中得到广泛应用[9⇓-11]。经济社会领域的复杂性研究由来已久,随着研究问题复杂性愈发凸显,复杂性科学近年取得了新的进展并引起多学科高度关注[12⇓-14]。这些新进展表现在,研究对象进一步从系统性深化到复杂性,关注复杂系统非均衡、非线性、不确定、不可逆等特征[10,11,15];在庞杂的复杂性研究中汇聚到涌现这一基本议题[12⇓-14,16],考察复杂系统涌现的特征、条件和机制;探究技术、市场、价值等元概念的涌现问题[17⇓-19],尝试从复杂性视角重构相关领域的基础逻辑;重视跨学科攻关,运用更加综合的方法研究经济社会系统的复杂性[10]。上述进展不仅是复杂性科学自身的演进,而且具有科学哲学范式更新的意义。
地理空间研究素有重视系统性、综合性的传统[1,20],曾在2000s掀起一轮复杂性研究热潮[21,22]。在当前复杂性科学取得新进展的背景下,空间及规划领域正掀起新一轮跨学科的复杂性研究热潮[8,23⇓-25]。比如,在学科理论方面,吸收演化理论、复杂性理论及广义达尔文主义的演化经济地理学蓬勃兴起,将空间行动者在自组织交互中生成的涌现性作为重要议题之一[26,27];在具体研究方面,区域[28,29]、城市[25,30]、集群[31,32]等主题的涌现研究受到关注。此轮新热潮呈现出新态势,在科学范式上,从复杂性建模的方法论范式转向更具哲学倾向的社会本体论范式,揭示复杂空间系统本身的构造和演化[26];在研究内容上,从扁平化复杂性转向多层级复杂性,从算法、确定性复杂性转向聚合复杂性,更加注重空间的整体协同[21];在关键问题上,从复杂性的结构形态转向复杂性的涌现功能,考察复杂空间的演化过程及其涌现机制[33]。继牛顿经典力学之后,复杂性、动态、涌现等思维正在从学科层面为理解空间演化赋予新的洞见[24,30],复杂性科学及其涌现理论已成为空间研究的前沿,为区域一体化空间演化的逻辑和范式创新提供了条件。
近年来,国外文献已就区域一体化中的复杂性展开了一定的讨论[28,34⇓-36],国内文献也逐渐关注到区域一体化中的复杂性[4,37⇓⇓⇓⇓-42],但从复杂性空间及其涌现的角度而言,现有研究较少从本体论层面揭示区域一体化空间的复杂性、涌现性,暂未提供一个基于复杂系统涌现的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框架。为更好响应国家战略实施和理论研究创新的需要,本文借鉴复杂系统元概念涌现的相关研究[17⇓-19],聚焦涌现这一复杂性研究的基本议题,按照“理论逻辑—研究范式—实践启示”的线索,运用文献调研、逻辑推导、归纳总结等方法,尝试回答“区域一体化空间具有怎样的复杂性和涌现性?如何从空间涌现的角度拓展区域一体化研究范式”?并探讨长三角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路径,力图增强区域空间研究对新形势下长三角等区域一体化高质量发展的智力支持。

1 区域一体化空间的复杂性与涌现性

1.1 区域一体化复杂适应系统的概念化

涌现性是系统尤其是复杂系统的根本属性,是系统整体突现而局部及其加和不具有的新性质[11,43,44]。涌现的本质是由小生大、由简入繁,行动者的相互作用和适应引起新奇的涌现[11,16,45]。为此,具有适应性的复杂系统即复杂适应系统,成为复杂性科学的热点领域[10,11,45]。复杂适应系统理论的核心观点是“适应性造就复杂性”,认为系统由具有适应性的行动者相互作用而构成,微观行动者在与其他行动者及环境的适应性交互中不断学习,改变自身结构和行为方式,进而派生宏观层面的涌现[11,45]。复杂适应系统理论强调在适应性中把握微观与宏观之间的有机联系和转化,为探究系统的复杂性和涌现性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工具[11,19,46]。
区域一体化是一个开放、自组织、适应性的复杂系统,禀赋、环境、目标、政策等方面的复杂性使整个区域处在动态演化之中,全球、国家、区域、地方不同尺度相互嵌套,不同类型行动者之间的制约和影响相互交织,并存在一定随机因素,需要不断增强适应和学习能力[4,5,26,28,37,40,41],这些特点正是复杂适应系统的重要特征[11,45]。进一步地,区域一体化构成本体论意义上的空间集合体,集合元素之间的复杂交互产生涌现效应并反过来重塑集合元素[47],形成一种复杂空间系统,这又体现了复杂适应系统的运行机制[11,45]。因此,区域发展及其经济格局尤其是区域一体化是在结构和功能上动态演化的典型复杂适应系统,将区域一体化概念化为复杂适应系统,或许是解释区域空间涌现的一个有效思路[19,26,30]。

1.2 区域一体化的空间复杂性特征

综合现有研究[11,19,26,45,46],作为复杂适应系统,区域一体化的空间复杂性表现在异质性组分、适应性交互、多尺度嵌套、非线性动态、自组织演化五个方面。
第一,异质性组分。行动者多样性是复杂适应系统的一个显著特点[11,45]。在区域发展进程中,来自政府、市场、社会等不同方面的多种行动者,通过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多个领域的相互作用,推动基础设施、科技创新、公共服务、生态环境、体制机制等发展要素和条件实现跨越边界的再配置,以物质—非物质、生产—生活—生态、点—线—面—网等多样化的空间组合,塑造着一体化的空间系统。
第二,适应性交互。主动性和适应性是复杂适应系统行动者固有的行为特征[11,45],区域一体化进程中的异质性行动者通过主动和持续的跨边界、跨尺度交互,不断学习和积累协同行动的经验,调整自身的空间形态、结构和行为方式,以有效的适应来获得更高的空间效率。宏观层面区域一体化空间结构、功能、尺度的产生以及区域分化和多样性的出现,都是在此基础上派生而来[11]。
第三,多尺度嵌套。在微观层面,区域一体化行动者之间及行动者与环境之间的交互作用遵循一定的刺激—反应机制,能够根据跨边界空间行为的效果修改自身行为规则,以更好地在更大的区域环境中进化[11,45]。而在中宏观层面,这种交互作用所形成的聚集能够循环式地向上作用[45],在互联互通、要素流动、资源整合等方面生成空间功能的跨层级涌现,由此构成不同空间尺度相互嵌套的区域一体化空间系统。
第四,非线性动态。主动性和适应性的交互是复杂动态模式产生的根源,空间行动者与系统或环境的交互作用并不是被动、线性的因果关系,而是能动的适应关系[11,45]。资源禀赋、产业基础、地域文化等初始条件及区域发展中的随机因素、历史经验都可能影响区域一体化格局,并形成一定的路径依赖甚至锁定。行动者之间的空间反馈作用相互缠绕,导致区域一体化经历动态的进化过程,呈现更加复杂的性态和节律[11,39]。
第五,自组织演化。复杂适应系统与一般复杂系统的主要区别就在于自组织和涌现[26]。区域一体化空间是诸多行动者在突破边界和尺度的自组织交互中涌现而来,这些微观交互行为聚集起来便构成复杂空间系统的宏观新质。当然,自组织并不是行动者简单的自我管理,而是强调区域一体化空间从无序到有序的涌现,一体化空间的复杂性在对区域内外环境的适应中不断得到强化,从而达成和维持有序性[16,45]。

1.3 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本质

作为系统及复杂系统的根本属性,涌现性是区域一体化上述特征所具有的共性[16,44,45,48]。在将区域一体化概念化为复杂适应系统之后,这一系统的复杂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空间分布和空间嵌入性,其复杂性与空间性存在着固有联系[26]。按照复杂适应系统的特点,区域中的各类行动者会根据交互作用的反馈来调整自身结构和行为,从而增强了区域空间的复杂性和能动性,由此产生的新的空间组织和安排成为众多行动者预期以外的中宏观结果[11,26,48],这就是区域一体化作为复杂适应系统的涌现性所在。这些涌现的空间组织既是各类行动者运行的环境,也是其演化的过程和产物,更是其发展的动力,而且新的空间组织本身也是一种系统[26,49]。
涌现是在复杂系统自组织过程中出现的新奇特性和模式,是不同尺度行动者交互作用的结果,复杂性往往不在于构件的多少和大小,而在于原有构件的重新组合[11,16,48]。为此,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是指在区域一体化动态演化中,各类行动者从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多个维度进行跨边界、跨层级的适应性交互,通过与空间的非线性反馈和转化而实现空间元素、结构、尺度、功能的自组织再生产,由此生成的新的空间组织和运行模式。这种空间安排不仅是大量微观行动预期之外的一阶涌现结果,而且是二阶涌现过程,即中观空间组织会在联结宏观结构的同时对微观空间行动产生反馈[26,48]。空间的涌现成为复杂性视角下区域一体化空间演化的本质属性和基本逻辑。

2 基于空间涌现的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范式拓展

范式演进是科学发展的通常模式[50]。区域一体化复杂适应系统的概念化及其空间涌现本质的探查,有助于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范式的创新。这种新范式建立在空间涌现的新逻辑之上,从空间本体论出发,以涌现空间观指导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具体包括研究思维、框架、路径、手段等方面（图1）。
图1 基于空间涌现逻辑的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范式

Fig. 1 Spatial research paradigm of regional integration based on the space-emergence logic

2.1 研究思维：以复杂性空间涌现作为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的基本逻辑

从本体论对空间的探讨,与当代正在兴起的空间转向之间具有内在的理论联系。作为这一转向的代表,空间生产理论认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和生产过程,应关注空间本身的生产,通过空间再生产实现生产关系再生产,空间与社会之间存在着双向解构与重构的关系[51,52]。社会—空间辩证法是空间生产理论主要的方法论,其建立在对传统的绝对空间观和相对空间观批判之上,强调社会性、时间性、空间性的统一,认为社会关系与空间关系具有辩证作用,应将空间组织内化到社会变化与转型之中[53⇓-55]。也就是说,空间既是经济社会系统的投影,也是经济社会系统的内在动能。当然,尽管空间与社会相互联系和转化,但系统的对称性破缺仍然存在,空间与社会既不完全对称,也不受到相同决定因素的影响[31]。社会—空间辩证法为认识区域一体化空间的涌现逻辑提供了桥梁。复杂社会—空间系统的涌现性,造就了由社会与空间之间动态关系构成的系统性效应[25]。在区域演化进程中,社会系统与空间系统的多维力量通过相互反馈和转化,形成地域性与空间性的共同演化[33,56]。
根据空间生产理论及社会—空间辩证法[51,53⇓-55]并借鉴复杂经济学对技术和经济涌现的探讨[12,17,57],可以将区域一体化视为响应宏观区域发展需求的一整套安排,空间是这一安排中用以实现一体化目标的目的性系统,多元行动者的适应性交互行为生产着跨边界、跨层级的空间组合,这种新的空间安排反过来建构着新的一体化地域模式,动态的地域模式又会调节空间的再生产,于是空间的元素、结构、尺度、功能在“空间→地域→空间→……”的递归性重构中得以涌现。区域一体化成为一体化空间涌现及其引发的地域组织进化的复杂过程,空间涌现在其中不断将一体化需求与相应的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空间加以链接。由此,从绝对空间观、相对空间观到系统空间观再到复杂系统涌现空间观,空间思维的转变是区域一体化空间再认识的逻辑起点,而空间本体论、空间生产、社会—空间辩证法、空间复杂性、空间涌现也充分展现出学理统一和理论张力。

2.2 研究框架：以水平—垂直—历时的分析框架研究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机制

复杂适应系统涌现概念的焦点是交互、跨层次、动态过程[11,45,58]。在区域一体化空间演化中,水平维度上不同部门的空间相互交织,垂直维度上不同尺度的空间相互嵌套,时间维度上空间组织进行着历时的迭代,为此可以建立一个水平—垂直—历时的分析框架,在这三个维度上建立区域空间演化的整体模式,研究一体化的空间涌现机制。
第一,空间涌现的水平维,研究跨部门、跨边界的区域一体化行动交互。行动者的主动性、适应性交互是复杂适应系统宏观演化的动因[11,45]。区域一体化的空间复杂性不仅取决于行动者的异质性构成,而且来自不同行动者之间的交互与协调[25,32]。各类行动者在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同领域开展空间活动,在地理上形成点、线、面状的结构,并从属于不同的生产、创新、价值、社会网络,这些网络之间往往又是叠置的,行动者之间的相互依赖和作用关系逐渐聚合,通过各类网络得到加强[31],为区域一体化空间的宏观涌现提供微观基础。
第二,空间涌现的垂直维,研究跨层级、跨尺度的区域一体化行动聚集。尺度是考察空间复杂性的重要范畴,不同尺度之间存在向下约束效应和向上聚集效应,聚集是跨层次涌现的关键[11,58,59]。各类空间行动者凭借一定的资源及规则,通过催化、协调、配置、共商等行为,经由个体、角色、规范等层级的向上聚集,达成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32,60]。这种聚集不是空间行动者跨越行政和地理边界的简单合并,而是微观行动者在交互中粘附形成多行动者集合体,进而创造系统级的空间模式,这是区域一体化宏观空间突现的转折点[11,47]。
第三,空间涌现的历时维,研究区域一体化行动交互与聚集的时序性、动态性。涌现是由局部条件通过非线性作用而导致的整体复杂性,是大量交互行为随时间累积的结果[16,25,26]。区域一体化是跨部门、跨边界的水平维交互与跨层级、跨尺度的垂直维聚集共同演化的动态进程。其间,空间系统的稳定性可能因行动者的试探性学习和重组而减弱,即动态性增强,而一旦系统与新的环境相适应,稳定性则会再次增加[30]。行动交互与聚集在这种区域空间新失衡与再平衡的迭代中,促成区域一体化空间的整体效应。

2.3 研究路径：以结构—过程耦合揭示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和演化动态

区域一体化行动者之间的关系往往因产业、文化、政策等多种因素而出现分叉,产生特定结构[11]。但这种结构并不是静态、固有的,而是在空间性与地域性的共同演化中随时间涌现而来[25,33,56]。区域一体化的空间重组不仅关注空间结果,而且关注空间的多重时间性和可能性,空间涌现来自于并包含着区域整体结构的演化过程[26,58]。这种结构和过程的二重性是空间研究的综合途径[20],复杂性视角强调从这种结构—过程耦合的角度,将区域一体化空间看作正在进行的涌现过程,考察区域空间安排对变化环境的动态响应和能动适应。

2.4 研究手段：以多源数据和多种方法支撑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的集成

案例、叙事、民族志等质性方法能为涌现提供丰富的描述和解释基础,已在集体行动研究中得到广泛应用,但也需要利用量化手段来提高研究的精确性和延展性[58]。同时,早前的元胞自动机、分形、复杂网络、基于主体建模及新近的多层次研究、大数据、计算模拟、人工智能等量化手段为复杂性研究提供了重要支撑,但量化方法在解释涌现机制时也有局限[7,23,58]。面对如此复杂的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需要集成传统与新兴的多源数据和多种方法,将理论推演、技术手段、尺度转换以及空间分析、地理计算相结合,建立由理论模型支持的技术框架,探索区域一体化空间的非线性迭代模拟[7,8,23,58]。

3 长三角一体化高质量发展的复杂性空间治理路径

长三角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中具有重要地位,长三角一体化空间治理的探索将为全国其他区域一体化发展提供经验示范。《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于2019年12月公布,习近平总书记2020年8月在扎实推进长三角一体化发展座谈会上强调,实施长三角一体化发展战略要紧扣一体化和高质量两个关键词,以一体化的思路和举措打破行政壁垒、提高政策协同,让要素在更大范围畅通流动,有利于发挥各地区比较优势,实现更合理分工,凝聚更强大的合力,促进高质量发展[61]。区域一体化空间治理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在空间治理中把握系统性、复杂性、涌现性,是推进长三角一体化高质量发展的内在要求。理论层面的区域一体化空间涌现研究,为实践层面的长三角一体化复杂性空间治理提供了学理支持,应据此探析新的空间政策思路,更好发挥复杂性空间研究的现实价值。
从复杂性范式出发,可以尝试将长三角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路径概括为“一主两基五驱动”。“一主”是指以复杂性治理作为主要思路,通过系统级的复杂空间重组,使整个区域在动态建构中应对复杂环境,让一体化的空间供给满足甚至创造一体化的发展需求,为区域发展注入空间新动能。“两基”是指以协同性治理和试探性治理作为复杂性治理的基本方式。一方面,多元行动者通过治理目标、资源、组织、文化、行动等方面的协同[62],形成一体化的空间系统,在空间要素共建、结构共治、功能共享中实现单一部门、地方、层级所不具有的宏观尺度效应;另一方面,以柔性、迭代的方式探索空间治理机制的整合,渐进实现区域一体化目标[63],以一体化的空间韧性提高区域发展韧性,增强区域创造利用重大机遇和防范化解重大风险的整体能力。“五驱动”指以复杂性治理主—客体与水平—垂直—历时分析框架为线索,分析具体治理策略。治理主体与客体分别强调一体化空间治理的适应性行动者与多样化对象,涌现分析框架中的水平维考察横向的一体化空间治理构型,垂直维提供纵向的一体化空间尺度工具,历时维着眼在动态中走向平衡的一体化空间治理效能。
第一,政府—市场—社会的空间治理主体。行动者交互依赖于系统内外环境,节点、连接、资源所构成的流的乘数和循环效应为一体化空间涌现提供条件[45]。应以技术、信息、资本、人力等要素畅通流动为抓手,打造轨道上的长三角、数字长三角、世界级机场群港口群,让要素、政策、服务等资源在长三角各类节点之间互联互通,进而跨地区打通供应链,在长三角乃至更大范围内进行专业化分工与合作[40]。政府部门、市场主体、公共机构应围绕一体化目标,强化长三角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生态环境等公共品协同供给,增强社会对区域一体化的获得感、认同感[64],以空间资源撬动发展资源,以发展资源调节空间资源。当然,空间的自组织涌现并不排斥公共规制。政府是跨界互动的协调者,应以一体化的制度建设来推动市场和社会机制的合法化,在要素供给一体化基础上探索财税、投融资、土地等政策供给一体化[25,65,66],建设一流营商环境,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促进公共服务均等化,在长三角一体化空间治理中形成政府、市场、社会高效协同的空间治理体系。
第二,存量—增量—递归的空间治理对象。空间的组合进化是区域一体化空间涌现的重要机制,区域复杂空间大多由简单空间衍生而来,进而满足和创造新的复杂空间需求[17,57]。针对长三角面临的资源环境约束,在空间的组合调控中要夯实绿色发展基础,以增进城乡居民福祉为导向,以资源环境承载能力和国土空间开发适宜性为阈限,整体谋划生产、生活、生态空间的统筹优化和跨界治理途径,提高一体化空间要素的配置效率和一体化资源环境的保护效益[5,67⇓-69]。在此过程中,打破部门、地方的条块分割,重视存量空间的积木效应,防止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增量空间造成新的产能过剩,推进新基建技术应用、现代产业体系构建、城市群空间整合三者之间的联动[5,45,70],引导特色产业、地域文化、绿色生态等重点功能区进行一体化先行先试,以存量空间作为增量空间的聚合来源,以增量空间作为存量空间的更新方向,更多通过数字化智能化、碳达峰碳中和来带动存量空间转型和增量空间创新,依靠存量与增量空间的递归累积来释放空间资源涌现的系统性价值。
第三,链式—网络—平台的空间治理构型。在高速交通、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等新动力的助推下,长三角各类空间行动者之间的交互更加密切,城市网络外部性逐渐增强,应以产业链、创新链、价值链的空间布局和整合来带动一体化,通过网络嵌入和功能互补来形成基于完整价值链网的一体化区域,并引导链网式的空间组织向平台化的空间生态系统转变,构筑长三角参与全球战略竞争的新平台[19,42,63,71]。应抓住都市圈、功能区（带）、新型飞地等重点子系统,以链网结构将中心城市与外围地区有机组织,在市场和投资基础上将中心与外围对接的重点转向科技创新要素[72⇓-74],加快上海、南京、杭州、合肥、苏锡常、宁波等都市圈建设,推动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上海自贸试验区临港新片区、虹桥国际开放枢纽、长三角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产业集中合作区等与G60科创走廊、沿沪宁产业创新带、宁杭生态经济带、淮河生态经济带、大运河文化带等联动,加强长三角中心区与苏北、浙西南、皖北等合作,以平台化的空间系统为科技和产业创新赋能,共同培育新技术新业态新模式,实现集聚到集聚扩散再到动态溢出和整体涌现的演化,构筑高质量发展新动能。
第四,下推—上推—复合的空间治理工具。不同空间尺度的转换和协同是区域整合及其空间涌现的重要手段,尺度转换包括下推和上推两种基本方式[7,75]。一方面,一体化的长三角由多样化的行政和功能单元构成,应根据各地资源禀赋、产业基础、历史文化等条件,合理布局地区分工,将上海龙头作用与苏浙皖各自优势相结合,增强地域化的比较优势。另一方面,长三角一体化既要面向区域也要面向全国[73],注重多样性基础上的协同化,从区域和国家层面的“一盘棋”考虑,同“一带一路”建设、京津冀协同发展、长江经济带发展、粤港澳大湾区建设、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等相互配合,发挥去地域化的综合效益,凝聚更强大合力。在地域化和去地域化的基础上,连接地方、区域、国家、全球等不同尺度,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推动对外开放与对内开放相统一,实现复合式的再地域化[72,76],从而提高跨尺度的资源配置能力,在国内大循环和国内国际双循环的尺度重组中释放全球城市区域的中介效应。
第五,非均衡—再平衡的空间治理效能。区域空间是高度可重构的,空间的组合进化也是高度秩序性的[17,57]。区域一体化空间的动态涌现是一种组分不断更新的稳定模式,这种有变化、有差别的稳定模式将对区域空间产生持续影响[16,45],当然前提是避免过度分化。长三角一体化空间并不是均质空间,要按照经济集中、生态安全、社会公平的导向[5],响应动态变化的发展环境以及行动者的适应性反应,研判新形势新要求,破解沪苏浙皖面临的共性难题,适时调整、创造、选择新的空间组合,以适度超前的空间重组来有效牵引地域系统演化。要建立合作互信、对话协商、利益共享、监督约束的跨界协同机制,在新的空间组织的迭代中把握变与不变的统一,将常态空间系统的力量平衡与非常态空间系统的转型契机相结合[14,77],以平衡而非绝对均衡作为长三角一体化空间试探性治理的效能目标,促进新空间、新模式的创新和涌现,以空间的动态再平衡形成发展新动能,支持高质量发展的动态再平衡,更好服务全国发展。

4 结论与讨论

4.1 结论

本文按照“理论逻辑—研究范式—实践启示”的线索,以复杂适应系统涌现为视角,探究了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逻辑及研究范式,并探讨了长三角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路径。主要结论如下：
（1）区域一体化可以概念化为一种复杂适应系统,具有异质性组分、适应性交互、多尺度嵌套、非线性动态、自组织演化等空间复杂性特征及空间涌现本质。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是在区域一体化动态演化中,各类行动者从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多个维度进行跨边界、跨层级的适应性交互,通过与空间的非线性反馈和转化而实现空间元素、结构、尺度、功能的自组织再生产,由此生成的新的空间组织和运行模式。
（2）空间涌现的逻辑探新需要从本体论出发拓展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范式,社会—空间辩证法为此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桥梁。这种研究范式的创新包括在思维上以复杂性空间涌现作为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的基本逻辑,在框架上从水平、垂直、历时三个维度研究区域一体化空间涌现机制,在路径上以结构—过程耦合揭示区域一体化空间涌现和演化动态,在手段上以多源数据和方法支撑区域一体化空间研究。
（3）理论层面的空间涌现逻辑及范式为实践层面的区域一体化空间治理提供了支持。长三角一体化高质量发展的复杂性空间治理应以复杂性治理为主要思路,以协同性治理和试探性治理为基本方式,从政府—市场—社会的空间治理主体、存量—增量—递归的空间治理对象、链式—网络—平台的空间治理构型、下推—上推—复合的空间治理工具、非均衡—再平衡的空间治理效能等方面,探索区域一体化的复杂性空间治理策略。

4.2 讨论

经济社会领域的复杂性研究正开启新的阶段,复杂系统涌现是其理论发展的重要生长点。目前,技术、市场、价值等元概念的涌现研究正在对相关领域的基础逻辑展开一定的重构[17⇓-19]。在此背景下,本文从复杂性视角对空间进行再认识,以区域一体化为情境,力图在理论上探查空间元概念的涌现问题,以期跟进复杂性科学及空间复杂性研究的新动态,进而尝试在实践上为区域一体化重大国家战略的实施提供新的思路。当然,本文从复杂适应系统理论切入,探讨区域一体化的空间涌现逻辑及其范式,是一种可能的探索,不是唯一思路。此外,不同情境和类型地域的空间复杂性、涌现性具有不同特征与机制,加之复杂性科学本身也在发展之中,空间复杂性的丰富议题还有待未来继续研究。
至此,就未来的空间复杂性研究做一些总结性讨论。首先,空间领域的复杂性研究未来可期。过往关于空间系统性的研究往往假定空间处于均衡态,以简化、参数化的方式对空间进行概念化,侧重于线性的因果解释[21,30],较少探讨复杂空间整体的不可化约及其涌现机制。值得注意的是,顺应当前复杂性科学的新进展,空间复杂性研究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新态势,有望开启一场空间研究的范式转型。本文的理论考察,显示出空间转向与复杂性转向的内在联系,展现出空间本体论、空间生产、社会—空间辩证法、空间复杂性、空间涌现的理论张力,这或许是未来空间复杂性研究创新的一个潜在方向。
其次,实践新发展对理论研究范式提出新要求。事实上,复杂性范式转型并非理论界一厢情愿。就本文探讨的区域一体化议题而言,新形势、新实践催生了区域空间研究的范式创新。面对当前发展形势,区域一体化空间的新变化所映射出的区域空间系统性、复杂性、涌现性更加凸显。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大国的区域实践,如何破解“1+1>2”整体空间效应释放的新难题,需要理论层面的范式拓展。在此背景下,以复杂性视角探索区域空间发展的新逻辑及新范式,正当其时。这是空间研究增强对重大现实问题洞察和支撑的内在要求,这或许是未来空间复杂性研究创新的另一潜在方向。
再次,研究范式的演进是渐进的。需要澄清,复杂性视角的区域空间研究范式探新并不是要否定现有范式,而是要在现有范式基础上,响应不断变化的现实,从复杂性角度加以补充、拓展,目的都是更好地回答和解决区域发展中的问题。总之,复杂性科学不只是一系列新方法,更是一种整体、动态、非线性的思维方式和研究视角,是一个正在蓬勃发展的、跨学科的新型学科群。这就需要在不同学科的对话、合作中推进空间复杂性研究,成型的研究范式尚需多学科长期协同攻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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